輕薄桃花逐水流,落紅偏擾誰人頭。
長安城內(nèi)的流光,細碎漂浮了二十六載的桃花雨,片片輕薄逐水。胭脂色暈開了韶華萬千,那一載,晚唐。
煙花柳巷旁的脂粉氣和著誰杯中酒香,點染過豆蔻還未綻的年歲。
此生,一回眸,再也逃不出的香艷難蹤。
詩書陶冶,胭脂酒旗。幼時才氣,名動長安。
那個溫姓男子,題了臨江樹的詩名。
夾岸道邊碧樹,如煙如玉。誰家杜鵑輕靈躍上枝丫,一啼,驚了枝頭花,亂了舞芳華。絲雨漫庭,落紅幾片,窸窸窣窣悄然入夢,又驚了夢中人。
此生,一落筆,再也繞不出的百轉(zhuǎn)千回。
眼睫微動,神色婉回。薄唇輕啟,下筆著墨。
翠色連荒岸,煙姿入遠樓。影鋪秋水面,花落釣人頭。
根老藏魚窟,枝低系客舟。蕭蕭風雨夜,驚夢復添愁。
沾著墨色的毛筆,嗒然輕落筆架。輕濺三兩點墨痕,也成了輕敲心扉的未綻豆蔻,輕顫。青玉鎮(zhèn)紙,一縷香風卷起未干透的宣角。
黃鶯般婉轉(zhuǎn)的清嬌嗓音,輕喚他一聲師傅。
不諳世事的年紀,卻早已超過了這個年紀應有的一切。此生,第一次對某個男子,微微心動。
誰料他——
離去。
誰看見——
長安城內(nèi)的煙花柳巷,濃妝艷抹的燈火與誰家琵琶戲一曲離別?;ń挚冢巧倥x開的方向,淚眼朦朧卻終究沒能泣下。只能遲疑的拂袖,輕揮戴著春帶彩翠鐲的臂腕。
誰知曉——
那少女,尋他足跡卻終究迷失他的背影,年少不知淚該為誰流。只望著他的背影,待距離從視野里抹去最后一點影子,拉長了瘦如秋水的回憶。來不及道一聲別,紅了眼眶。
孰害孰人道漳臺,空留此生等閑待。
后來。
那一載,轎中人嫁衣紅勝天涯落霞,灼灼如橋邊紅藥。誰知轎中女子,才名冠長安,艷名動長安。時光錯陌了容貌,亂醉了紅顏。唇上香艷胭脂,越發(fā)勾魂。繡履輕點青澀成熟的交界線,步步搖曳生姿,日漸攝人心魄。
青絲綰繞間的珠釵步搖玉搔頭,墜珠微重,隨著轎子輕輕顛簸而搖晃,皆是千般風情,靜坐轎中候繡簾徐揭,哪里能不思量?
遙嘆胭脂檀香影,空換思量兩袖清。
女子,終究是要嫁的。要有托付,要有依靠。賞花弄月,把酒詩風的年歲只能用青春紅顏絲絲縷縷衡量。自己,偏偏卻嫁了這樣一個男人——他有正妻。
學不會怎樣討好這個刁橫的女人,卻也不知該如何好好去愛這樣一個他。
那年,初嫁。
流連花街柳巷口浮動的胭脂香味誘人,琵琶調(diào)凄凄訴訴一嘆一詠,訴著小家女子碧玉之心。長安倡女,爛熟的曲子不出那幾根素手徐彈而能輕易撥亂人心的弦。
何取夜幕長安處,華燈初上帝王都。
文墨琴技,姿色舞藝。
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,第一眼不過如此。執(zhí)拗的從不相信一見會鐘情,倒是,那指點過自己詩文的溫姓男子的容顏,始終不隨時光打磨而褪色,反而,越發(fā)清晰。
美人一吻,胭脂燙。
為他寫過不止一首,每一張薄宣角,都有自己細細吻過的胭脂色和胭脂香。
水沖淡艷色,色如三月桃花。不管是一滴清淚,還是半盞冷茶。
偌大冷清的宅,寒涼月色的苑。冷冷石板桌上酒的溫度,淡的不足夠去慢慢化開一壺冷澀的上弦月光。
酒,可以讓人暫時忘掉不快,甚至,見到自己想見的人。
愛李郎么?愛。
醉。
后來。
咸宜觀里,從此更幼薇為玄機。長安城內(nèi),從此再無魚幼薇,換成了輕薄嬌嬈的魚玄機。青玉案上,一道道玄機深藏。
參的透世間,卻參不破情。條案上的釉里紅荸薺瓶,一枝桃花,又飄然恍惚了一春。
三枝桃花。
筆墨紙硯,徐透胭脂香;青燈黃卷,不談詩文長。
敢張揚的在咸宜觀門前貼出紅紙——玄機詩文候教。
候教,那候教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呢?
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,人人心知肚明,有時候倒也不必多費幾分無用口舌。
用清水沖淡胭脂顏色,浸泡薄薄的箋紙。色如桃花,恰似當年。便美其名曰桃花箋。
片片桃花順水而下曲達長安,一水桃花色,香艷的甜味充斥著空氣,有那么幾絲催得人意亂情迷。
桃花輕薄逐流水,一川溪浪滾桃花。
桃花,本就是個香艷名詞,讓人趨之若鶩。這桃花箋,也是沾了這桃花世俗妖嬈的煙火之氣。
端坐青銅鏡前,垂睫一抿紅艷胭脂,輕挑唇角,別一番姿態(tài)萬千。薄唇的人薄情,薄情到一定卻也成了專情。
喚一聲綠翹。
那乖巧的丫頭就會替自己挽好青絲縷縷,釵好珠釵步搖。定神細視鏡中容顏,一顰一笑都是誘惑,都是媚然蝕骨又讓人不能自拔的毒。
時常捫心自問自己心中有沒有留給李郎一個位置。答案是有的,真真切切。
那年那日,第一次暗送秋波被他了然,他容顏像極了自己初嫁的他。
忘不掉他,更忘不掉她。只是,那溫姓男子永遠只能在回憶里謙謙。
她姓裴。
從此天下所有裴姓人氏,都在自己心中被朱砂判筆狂亂的抹去。那是恨,雖然再滾燙的烙鐵烙在心頭最嫩的肉上也會有結(jié)疤的一天,但是永遠無法恢復如初。
傾國紅顏,一旦臉上有疤,頃刻間就變得什么也不是了,所謂資本,也便就一厘不剩了。
每次,出門前都要告訴貼身的綠翹,如果他來了就說自己不在,然后輕轉(zhuǎn)橫顏,右腳款款踏出道觀的門檻。
終于。
問起他的時候,綠翹說他已經(jīng)離開。剛開始不去多想,輕輕一頷首算是回應,日子長了,卻越發(fā)蹊蹺。每次都會等自己回來的他,什么時候開始沒了這等工夫?
一日早歸,而見她匆匆來為自己開門,低著頭理理有些凌亂的衣衫,臉頰上還沒有褪去嬌羞的赧紅。于是,修長手指強行抬起面前女子精致的臉,那一雙眼里還沒有完全散去情欲的味道。
這妖媚的小賤人。
抬手拾起門邊藤鞭,再也不顧形象的對面前已經(jīng)跪下的女子狠狠抽下去。不是恨,最是怕,怕她奪走自己身邊最后一點溫暖,最后一點和回憶相貼的熟悉。
跪著的人卻毫不安分,嘴角漸漸流出血色還在反唇相譏,一件一件細數(shù)自己的風流情事。
揪起她的頭發(fā),咬牙一狠手撞在雪白的墻上,沉悶的一聲“咚!”
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下來。
細碎近乎無聲的嗡鳴,一點點被緊張的神經(jīng)放大。
紫檀案上桃花已枯朽如隔世塵埃一般喑啞,那身軀無力的順著墻滑下,失了生氣。
此生第一次害怕。
驚惶起身,沾有未干血跡的修長白皙手指匆匆掩住櫻唇,那已經(jīng)停住心拍卻沒有失去體溫的身體,此刻已令人擺布,心中不安的浮現(xiàn)千般鬼怪。
倉然掘坑咸宜后,薄土只埋綠翹人。
紙里包不住火,卻在勉強包的住的日子里風月依舊。
薄土下日漸腐敗的尸體,薄土上密密麻麻的蒼蠅。而那尸首也被人察覺異樣而掘出。絲毫不需要隱瞞,釵上心愛的綠玉簪,依舊香艷的薄唇輕啟,坦聲言辭。只是胭脂色下的臉色,有些那么難以覺察的蒼白。
公堂之上。
戲謔一笑已看遍世間,胸前衣襟內(nèi),雪白的綢料上血染的絲線,細密針腳,刺繡著“易求無價寶,難得有心郎”。
此生遇見過多少男人——來來去去不計其數(shù)。
今世躍動過幾次真情——今今昔昔屈指可數(shù)。
公堂上端坐何人?
裴姓人也。
還是曾經(jīng)追求過自己的……那個男人。
長安花街,今夜有雨。街前香艷桃花,枯損凋零在盛開二十六載的夜,花落無情,誰堪聽。